李江燕
我的生命,是母亲用一个个沉默的坐标,在时光的版图上悄然绘就的轨迹。
十八岁那年,我像一只一心挣脱暖巢的雏鸟,将志愿填到了中国版图最西北的角落——新疆伊犁。离家时,行囊里被母亲悄悄塞进一本厚重的《中国地图册》。在那些初离家的日子里,电话那头的母亲,竟比我这亲历者更熟悉伊犁。她会说:“你们伊犁河的落日比家里晚两个小时,别错过。”还会说:“汉人街的烤包子你肯定喜欢,去尝尝,但别多吃,上火。”
我一度诧异,她从未踏足这片土地,何以对一条河、一条街如此了然?直到那个寒假归家,我才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那本摊开的地册。属于伊犁的那一页,已被摩挲得纸张发软,边缘晕开淡淡的痕迹。所有我偶然提及的地名——伊犁河、汉人街、我就读的师范学院,乃至我常去的那家“远方”书店的大概位置,都被她用铅笔,极轻、极珍惜地圈点出来。圈与圈之间,是她用想象连起的,我每日求学的路径。图册的边角处,挤满蝇头小字:“十月,伊犁初雪,嘱其添衣。”“此处有家面馆,口味应合她。”
我屏住呼吸,指尖抚过那些已模糊的印记。原来,在我意气风发、自以为独闯天涯的身后,母亲正伏于这昏黄灯下,凭借这方寸之间的山河纸帛,艰难地跋涉着我走过的每一里路,用目光温暖我可能吹过的每一阵风。那本地图册,是她为我构建的第一个爱的坐标系,横轴是横亘的千里山河,纵轴是无尽的日夜牵挂,中心点,是那个她再也触摸不到,却竭力想要定位的我。
后来,我学成归来,在离家百里之外的地方成为一名高中语文教师。生活似乎从辽阔的边疆收拢于一方熟悉的讲台,母亲的“坐标”也随之迁徙。她的战场,从宏大的纸质版图,转移到了手机里那个小小的天气预报软件。我的城市,被她设为唯一关注的“星标”。
于是,每个我需要披星早读的清晨,手机必会准时微震。信息永远简短,是她一贯的朴素风格:“风大,系紧围巾。”“课多的时候泡点胖大海喝。”……我常常想象那样的画面: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她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点亮屏幕,仔细研判那些变幻的云图与跳动的数字,将她的担忧与叮咛,浓缩成寥寥数语,穿越百里,精准地抵达我的掌心。这天气预报,是她为我建立的第二个爱的坐标系,横轴是流变的寒暑四季,纵轴是恒常的清晨日暮,而那风雨无阻的提醒,是坐标中心永不偏移的定点。
而如今,母亲的“爱”变得愈发沉默,也愈发精准。它藏在了那个我几乎遗忘的功能——微信运动里。
前段时间,我带毕业班,劳碌不堪,下晚自习时又踏空台阶,扭伤了脚踝。我并未告知她,怕她徒增忧虑。然而第二天起,她的信息便来了,不再是天气,而是直指核心:“步数才几十,生病了么?”若我步数持续低迷,她会乘车百里,直达我家。
我愕然,旋即了然。那个小小的步数排行榜,于千万人而言是无意义的数字,于她,却成了监测我生命状态的“心电图”。几步是安然居家,几十步是身体有恙,几千步是正常忙碌,上万步定是带了学生远足……她不再频繁询问,只是沉默地观察,通过这最原始的数据,感知着我的起居、我的健康、我生命的节律。
这无声的步数,是她为我建立的第三个,也是最深刻的一个坐标系。这个坐标系里,没有山河,没有风雨,它的横轴是我走过的每一段人生路,纵轴是她悬着的一颗心,而那中心点,是我蓬勃跳动着的、她最为珍视的生命本身。
如今,我也成了“计深远”的人,为我的学生们规划着未来。而母亲,她用她一生的测绘学告诉我:这世上最深沉的爱,不为计深远,只为“在场”。从纸上的万水千山,到掌心的阴晴雨雪,再到屏幕里无声的脚步,她用一个个变迁的坐标,完成了对游子最缜密、最温柔的包围。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装得下我一个人;她的爱又很大,大到能跨越所有媒介与形式,成为我生命里,永不消逝的“背景信号”。
李江燕,新疆兵团朱典锴高中语文名师工作室成员,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十师北屯高级中学语文教师,多次被评为校级优秀党员、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师德先进个人;获得首届兵团中小学教师基本功大赛一等奖;获得第六届“语文报杯”全国语文微课大赛微课课件一等奖;微课、录像课多次获兵团一、二等奖;指导学生参加主题阅读征文比赛多次获部级及兵团级一、二等奖。所著论文在市级、省级、国家级刊物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