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底味

梁霞

清晨的风裹着湿润的泥土味,像浸了半盏茶的淡香。我揉着发懵的眼皮接电话,父亲的声音裹着雨汽钻进来:“朋友送了明前,给你留一袋,记得过来拿。”那声音,穿过雨幕,依旧温热。

我刚工作的时候为了提神天天要喝绿茶,眼光养刁了,非明前或雨前不碰。那会好绿茶要近千元一斤,我工资的余额时刻提醒我不能太奢侈,终究还是蹭父亲的更踏实。

每次通电话末了,他总磨一句:“茶叶够吗?不够明天来拿。”我第二天攥着伞站在诊所门口,总能看见他蹲在台阶上,茶炉上的水正咕嘟冒热气。

 父亲的诊所就两间房,玻璃门上“诊所”的牌子早已褪了色,却总有人掀着门帘进进出出。“清晨的第一壶水必是烧给茶的——他把陶壶坐在煤炉上,等水开的功夫,摸出盒红塔山,烟卷儿的焦香裹着茶香飘满屋子。”

 父亲今年75了,耳朵有点背,却记着我每回蹭茶的日子——春上买明前,他总把最匀整的那包挑出来,压在抽屉最里面,等我来拿。

我接过纸包时,指腹蹭到他掌心的老茧——糙得像老茶饼的皮。我把纸包抱在怀里,没说胃的事,只说这茶看着比去年的还匀。

我缩在诊所的旧沙发里,沙发垫的布面磨得起了球,像父亲穿了几年的白衣衫。墙根的药罐摆了一排,标签纸都褪了色,每一个都藏着些老街坊的故事。

我端着父亲泡的茶,杯壁的温度烫得手心发疼,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司大半年都发不下工资,我这个年纪,简历投出去像石沉大海……”

父亲没说话,捏着茶杯转了两圈,指腹蹭过杯沿的茶渍:“上月有天凌晨四点,有人砸门,骂着说我把他的老慢支治坏了——我披着衣服开门,他酒气熏得我睁不开眼。还有个老太太,说吃了我的药胃难受,要我赔几千块,儿子还搬了律师来……”

我急得直搓手:“那你咋不跟我说?”父亲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成花:“急啥?总得一步步来。”

后来母亲偷偷跟我说,父亲最后赔了八千块——那是他三个月的诊费。我跑去问他,他正蹲在院子里翻晒他的宝贝,阳光把他的白发染成金褐色:“钱是身外的,气坏了身子才划不来。你看这山里的茶,得晒够三天大太阳,叶子红了,才熬得出甘味。”

我站在他身后,看见他的后背弯成了茶勺的弧度——那是熬了几十年夜诊的背,却还在替我挡着风。忽然间,胸口的闷堵像被茶烟冲散了,连呼吸都轻了些。

其实我没敢说,这两年胃里总烧得慌——上次喝了他给的明前,半夜疼得爬起来找胃药。我怕他皱着眉说“早知道不买了”,更怕他把藏在茶里的心意,突然收回去。

在他眼里,我还是二十岁时蹲在诊所台阶上蹭茶喝的我——攥着纸包跑的时候,衣角还沾着他晒的茶叶渣。他愿意把这份心意,像存老茶一样,藏在岁月里。

雨还在下,我端起父亲泡的茶,叶片在水里舒展开,像他给我盖过的旧棉被——暖得很慢,却能焐热整个人生。茶香裹着雨汽飘出去,飘进我二十岁的回忆里,飘进他七十岁的岁月里,慢慢沉成了岁月的底味。

 

梁霞,生于1977年4月25日,江苏南京人,现居住于江苏南京浦口区。笔名清影,系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讽刺与幽默》《科学大观园》《人民公安》《天池小小说》《党课》《健康报》《生命时报》《中国人口报》《中国审计报》《现代家庭报》《扬子晚报》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