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徐良文

    傅小石传记:左手拈花

     

    第一章  情萌藏经楼

    傅小石带着右派帽子在藏经楼监督劳动期间初识王汝瑜,一见钟情,两颗年轻的心几经碰撞,终于擦出爱情的火花。

    1、

    南京中山陵名闻遐迩,而中山陵的藏经楼却鲜为人知。

    藏经楼又名孙中山纪念馆,坐落在中山陵与灵谷寺之间的密林中,是1934年中国佛教协会专为收藏孙中山先生的物品而建的一座仿清代喇嘛寺的古典建筑。

    在1937年那场震惊世界的血腥大屠杀中,人性的疯狂张扬到极致,30万个鲜活的生命血流南京,深藏于中山陵与灵谷寺之间密林中的藏经楼也未能幸免,惨遭破坏,人去楼空……

    时间行进到1955年,这块风水宝地突然风生水起,聚集了许多后来声名显赫的画坛精英,傅抱石、魏紫熙、亚明、宋文治……这些灿若晨星的名字一时间和藏经楼联系在一起。原来,当时的人民政府拨款对藏经楼加以维修,辟为了江苏省国画院。

    1961年秋天,傅小石来到了藏经楼。不过,那时傅小石的身份不是画家,而是右派分子,别人是来此作画,他是被监督劳动改造,别人是挥毫泼墨画山水人物,他是挥帚扫尘清除垃圾废物。

    傅小石生于1932年旧历8月,藏经楼扫地这年,刚满29岁。俗话说,30而立,可年近30的傅小石刚想站起来却被无情的命运打趴下了,一下子打在了十八层地狱。右派分子是什么?是同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排在同一个级别的革命的对立面人物,简称“地富反坏右”。头上有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就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只准老老实实改造,决不许乱说乱动。

    年轻的右派分子傅小石开始了在藏经楼被监督劳动改造的生活。就在这座藏匿于密林中的藏经楼中,他结识了一生中除去母亲以外另一个最重要的女人,一个一生真爱的女人,一个结为终身伴侣的女人。

    那是一个初春的清晨,紫金山霞蒸雾霭,沐浴在一个奇幻的世界里。笼罩在雾霞中的藏经搂院内不时掠过一阵清风冷烟,恍若仙境。在通往藏经搂的山路上,有一个身板瘦削的小伙子手持扫帚在打扫着山路的落叶,扫帚接触地面的唰唰声响在寂寥的山林中回荡。

    这时,从山下走来一个女子,穿着一件开领的红与黑格子相间的夹克衫,头上围着一条粉绿色的毛线围巾,来到藏经楼院门外,却不认识了路径,停步四望,见有一个正在扫地的青年小伙,便上前问路:“请问同志,到藏经楼怎么走?”扫地的小伙停下来,见是一位面容俊美的姑娘,刚想回答,就在四目相对的一霎那,小伙子愣住了,脑海在不停翻腾:她是谁?怎么这么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女子嫣然一笑:“同志,我问你到藏经楼怎么走。”“啊哦……”小伙回过神来,面色微红:“你到藏经楼?”“是呀,我是新分来的,今天来报到的。”“那好,跟我来吧。”

    小伙收起扫帚扛在肩上,在前面引路,女子跟在后面向山上走去。女青年望着小伙的背影心内暗想,这个小伙子可真奇怪,骨骼清奇,面容也很英俊,甚至有点帅气,可样子却十分狼狈,穿一件黑色破大衣,上面沾满了碎叶杂草,瘦骨粼粼的身板,两个肩膀扛一个头,细细的脖颈像是风一吹能折断似地,不由暗自一笑。小伙子似乎感觉到身后的女子在打量他,回头道:“你笑什么?”女青年扑哧笑出声来:“嘿嘿,没笑什么。”小伙子不再言语,心里却嘀咕:明明在笑,还说没笑!不由打量一下自己,我就那么好笑吗?心里陡生一丝郁闷。

    小伙子径直把女子领到画院领导的房间,说:“她是来报到的。”说完便匆匆离开。领导看完女子的介绍信,说:“是王汝瑜同志呀,欢迎欢迎。”握手后,女子指着门外离去的小伙问领导:“他是?”“他呀,傅小石,傅抱石的大公子。”“什么?傅抱石的公子?那他怎么……?”女子眼中满是诧异的眼神。领导无奈的摇摇头:“右派分子,在劳动改造呢!”

    “啊!”王汝瑜睁大了惊讶的眼睛,这么年轻帅气的小伙怎么会是右派呢?她在心内想。

    “是啊,挺好的一个小伙子,可惜了!”领导惋惜的叹口气。

    2、

    自那日在山上见到傅小石后,王汝瑜心中就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看上去这么老实敦厚的青年,怎么会成为右派呢?几天来,这个问题一直在她心头盘旋。

    好奇心促使她开始注意傅小石。每天清晨,傅小石一大早就起床清扫院中和山路上的落叶,有时清扫不完,早饭后接着清扫,直到打扫完毕。这时,画家们陆续上班,傅小石就到各办公室询问需要添置的东西,然后登上三轮车或自行车进城采购。他的自行车技术特好,经常把自行车一推老远,然后快速的跑上几步,猛的一下跳上去,自行车就象脱缰的野马,快速的向山下冲去,傅小石身上那件破旧的衣服被山风吹起来,像一面黑色的旗帜迎风飘舞,瘦弱的身躯像一根旗杆,那样子非常潇洒。每当这时,王汝瑜又会想,这么充满活力的青年怎么会是右派呢?

    白天,傅小石有干不完的活,除去打扫院内院外的卫生外,还负责运输采购等体力活,把山上不用的东西拖下去,把山上需要的工作用品、生活用品拖上来……

    夜晚,傅小石要留在藏经楼值班看门。大厅的楼梯下隔出一个小房间,仅放得下一张窄窄的木板床,那就是他的宿舍。不过庆幸的是,大厅内还有另一个空房间,摆放着桌椅板凳之类,那儿成了傅小石的“画室”。每天晚上,等老画家们都休息了,整座山林沉浸在黑暗静寂之中时,他一个人就躲在大厅的“画室”里开始了他的绘画生活。

    傅小石渴望绘画,正像雄鹰渴望蓝天一样。父亲傅抱石早已是名满天下的大画家,作为傅家长子怎么能不想承继父业呢?!不,小石不但是长子,而且是极富绘画天赋的长子。这点在他9岁那年就被证实。

    有一天,9岁的小石独自在家,有人登门造访傅抱石先生,小石说“我爸爸不在家。”来人见先生不在,微笑着向小家伙挥挥手便走了。傍晚,父母回家后,小石将有人来找的事告诉了父母。父亲问:“来客是谁?没留张条子吗?”小石方想起自己忘记了询问来客的姓名,瞪着两眼答不上话来,他忘记了父亲的嘱咐,大人不在家时客人来访,务要留条的规矩。父亲很生气,因为那时傅家居住在重庆的金刚坡,离城很远,客人找来不容易。父亲弓起食指在儿子的头上敲了两个“毛栗子”,责怪道:“看你,这都不问清楚!”小石望望父亲,用手揉揉被敲疼的头顶,没有做声。少顷,他转身走进房间,随手取过父亲的一只空烟盒,用铅笔三笔两划画出一个头像,到外间交给父亲说:“就是这个叔叔。”傅抱石接过烟盒纸,见上面画着一个颧骨很高,左脸颊上还有一颗黑痣的人物头像。

    “啊哈,原来是王景祥啊。”父亲一眼认出了画上的人,中央大学总务处的一位同事。

    傅抱石不禁为儿子得意起来。他亲昵地抚摸着儿子的大脑袋,向妻子罗时慧树起了大拇指:

    “嘿,这小子,日后肯定比我能干!”以后,傅抱石逢人就夸。

    还有一件事同样令父亲傅抱石骄傲。

    抗战时,傅小石在三圣宫四维小学读书,校长是著名画家司徒乔的妻子冯伊湄。冯校长的女儿司徒媛和小石年龄相仿,会写儿歌。一天,冯校长把小石叫到办公室,要他即兴为女儿司徒媛写的儿歌集画几幅插图。司徒媛在一旁朗诵儿歌,小石一边听一边画,等司徒媛念完,小石的插图也画的差不多了,有“芦荡明月”、“杨柳小鸟”“大海浪花”等。

    冯校长拿过来一看,大喜过望,立即将司徒媛的儿歌集和小石的插图交付印刷,取名《浪花集》,作为四维小学的战地课本。司徒媛在书中还特地为小石写了首儿歌,她写道:“邻居有个小朋友,眼睛亮又大,……他爱看书、又爱画画,他天天来耍,从来不吵架。”

    消息传到母亲罗时慧耳朵里,听说儿子画了大海、画了浪花,她半信半疑:“小石根本没到过大海,怎么能画出浪花呢?”

    那时,诗人郭沫若是傅抱石家中的常客。一次,郭沫若又来傅家,看到墙上贴满傅小石稚嫩的画作,惊叹道:“这是在开画展呀!”他一幅幅欣赏,边看边对傅抱石说:“傅公,小石真是神童啊,瞧这架势,我看将来是要超过你呀!”

    小石的外公罗鸿宾,是前清政府的监生,曾做过江西税务局长、法院院长等职,也曾不无自豪的摸着胡须对女儿罗时慧说:“哎,你这个儿子聪颖过人,将来一定有了不起的作为,一定会超过你们。如果我说错了,将来你就到我的坟头敲上三榔头。”罗时慧就忍不住笑,看你把他夸得!

    令人扼腕叹息的是,极富绘画天赋的傅小石现在却不能在白天正大光明的画画了,因为他成了一个被监督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

    还好,夜晚仍旧属于他。

    整座中山陵都睡了,傅小石还醒着,山林为伍,风声做伴,他完全迷恋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在废旧报纸上用毛笔练习拉线,那是国画基本功,一笔下来,拉的稳、准、直,一张又一张,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报纸,他依然乐此不疲。

    隐隐传来灵谷寺的钟声,在静寂的夜空中显得悠扬深远,每当这时,傅小石便放下画笔,走出那间局促的小屋,伸几下懒腰、打几个哈欠。啊,院中的空气真清新,猛吸一口,一股清凉之气便顺着嗓子眼直向心底溜,人世间的幸福也莫过于此,白天的一切郁闷和不快都在此刻消散,他有时傻想,能把这夜色和钟声留住该有多好?

    过一会,钟声渐隐,楼梯间的木板床上便响起了香甜的鼾声。

    3、

    傅小石的一切王汝瑜都看在眼里,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认定这是一个积极上进的好青年,他头上那顶右派帽子肯定是戴错了。

    王汝瑜在国画院的工作是管资料,兼管老画家的生活,任务非常轻松。老画家们都忙于各自的工作,基本没什么需要她处理的事务,只有宋文治安排她抄写一本字典。所以,王汝瑜有的是读书看报的时间。但王汝瑜是个勤劳惯了的人,闲不住,于是她开始有意无意的帮助傅小石做些杂活。每当这时,傅小石总是客气地向她说声“谢谢!”

    藏经楼离城较远,交通不便,工作人员一般都在山上住,只有到星期六才下山。这样不知从何时起,早上起来,王汝瑜开始帮着傅小石打扫院内的卫生。起初是偷着扫,王汝瑜每天起个大早,开始打扫院子,扫完后悄悄躲在室内窗前偷看傅小石的反应。

    一开始,傅小石感到奇怪,是谁起的这么早,帮我打扫院子呢?过去可没有过这样的好事啊?虽然山上住着几个工作人员,但因为他是右派的关系,平时对他并不怎么友好。哦,或许是他们良心发现吧。因等待他办的杂事太多,他并没往深里想去,白天一忙起来就把这事丢在了脑后。

    一天,两天,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傅小石开始琢磨,是谁呢?第三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终于被他捉了个正着:“王汝瑜,是你!”

    正在埋头扫地的王汝瑜被傅小石吓了一跳,扫把差点掉在地上,她连忙向傅小石摆摆手:“嘘——”那意思是说,别人正在睡觉呢。

    傅小石会意的一笑,两人拿着扫把向门外走去。一会儿,门外山路上响起了唰——唰——的扫地声……

    点点滴滴,傅小石感受到了王汝瑜的与众不同,她没有歧视他,而是处处充满了对他的关心,这些关心的内涵不仅仅是出于对他的同情。但他有意与她拉开距离。她是那么的漂亮,那样的大方,那样的高贵,可是自己呢,一个被监督改造的右派分子,借给傅小石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对藏经楼的一朵花想入非非,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但王汝瑜的影子却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特别是夜深人静之时,她的一颦一笑便清晰的浮现在眼前,使他心焦脑烦,这时,他拿起画笔,开始给她画像。

    入冬了,一个细雨的晚上,他又躲进“画室”情不自禁地用画笔描摹她的身影。这时,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细微的脚步声正悄悄向他走近:“画什么哪?”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傅小石一愣,回头一看,来的正是王汝瑜,他想收起画却来不及了,王汝瑜抢步向前,把画拿在手中:“这不是我吗?!”一句话,把傅小石闹了个大红脸,张嘴结舌的说:“我,我,画着玩的。”

    “要画,就正正经经的给我画,来,你照我现在的样子画。”王汝瑜潇洒地坐在一张桌子旁,左手支着腮帮,摆了个造型。

    傅小石的心怦然一动:这个姿势太美了,玫瑰色的呢子外套,镶了黑丝绒的边,一条淡绿色镂空的香水长毛线围巾包裹在头上,衬托着一双晶莹的大眼睛。“好好,我画。”他忙不迭的整理画板,拿起毛笔。他不是用技巧,而是用心在画,用情在画,他把自己平时埋藏在心底的那些难以诉说的感情都融汇到线条的浓淡中,半个多小时后,一幅半身素描完成了。

    “画的不好。”傅小石喃喃的说。

    “让我看看。”王汝瑜起身来到画板前。见到画,她自己也怔住了,这是我吗?我有这么漂亮吗?画面中的女子略带微笑,眉目含情,透着温馨与恬静,透着东方女性特有的美丽与善良。

    “我画的不好,其实,你本人比我画的还要美呢。”傅小石似乎有些羞涩。

    “是吗?我真有那么好看?你不是骗我吧?”王汝瑜一双大眼睛直瞪着傅小石。

    “我……”傅小石心怦怦跳着,神情显得有些慌乱,“你真的很漂亮嘛!”

    “小石,你紧张啥呀!”王汝瑜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石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过了一会,王汝瑜不笑了,她认真的问:“小石,你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成为右派呢?”王汝瑜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头的疑惑。

    “嗐!——”傅小石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想知道吗?”

    王汝瑜点点头,“好奇呗!”

    “好吧,那我就说给你听。”傅小石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就从我中学讲起吧……”

    4、

    1953年夏天,朝鲜半岛的战争进入了最后决战阶段,美国鬼子被迫坐在板门店与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进行停战谈判。

    南京的大街小巷洋溢着胜利的热情,南京二中校门口,一群中学生正在大街上张贴“打败美帝野心狼”的标语。突然,听到有人喊:“小石,小石,快来看,你的录取通知书,你被中央美术学院录取了。”

    “是吗?!”一个瘦高个模样的中学生从正在张贴标语的学生群中跑了出来,这个学生正是在二中读高中的傅小石。

    傅小石被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录取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全校,同学和老师都赶来向他祝贺。

    要知道,整个江苏省只有三名幸运儿。

    傅小石考上中央美院是众望所归,并不仅仅因为他是傅抱石的儿子。

    在绘画方面,傅小石确实有着超人的天赋,班级、学校黑板报上的装饰图案大部分出自他的手。别人的书包里装着课本书籍,他的书包里除了课本还有画夹,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一有空闲,他总要拿出画夹来画上几笔。那时,他特喜欢看书,尤其是小说和艺术类的书刊。一度,他被福尔摩斯探案的故事吸引了,成了福尔摩斯迷,不仅整天把福尔摩斯的故事挂在嘴边,而且画了许多张福尔摩斯探案的故事画。他把故事中的人物画的惟妙惟肖,课余时间同学们争着欣赏。抗美援朝中,全国兴起了“捐献飞机大炮”的热潮,河南豫剧演员常香玉一个人捐了一架飞机,傅小石把常香玉当成偶像,也要捐献飞机大炮。课余时间,他时常领着一帮同学上街搞宣传,为一些企业和单位画广告宣传画,其收入全部上交“捐献飞机大炮”。

    1951年6月20日,青年团南京市工作委员会宣传部编印的《青年宫》小册子第一期出版,上面就刊登了傅小石画的揭露美国和平谎言的四幅漫画。

    除了绘画,他的另一个特长就是写作文。当时二中的语文教师邵文煦办了个叫“箨篇”的板报,凡是画了三个星的作文就选登在上面。小石的作文常常是榜上有名,并且好几次作为范文在班级上朗读。

    傅小石在同学中很有人缘,因为他的豪爽与大方。父亲是名画家,收入比一般人高出一大截,儿子的口袋里总比一般同学要多几个钱。小石是个美国电影迷。一有余钱,就会邀上几个同窗好友,去看一场美国片。《西点》、《蓝皮书》之类,他不知看了多少遍。还有,他的上衣口袋上别着一支最时髦的派克钢笔,走起路来,习惯性地挺着瘦长的身子,嘴里常常哼着流行的美国电影插曲。因此,当他在校园里或电影院里出出进进的时候,总会给人留下很特别的印象。

    不过,小石并不是全才。数理化这三门功课就让他头疼,差不多每次考试都有一门不及格。班主任老师关切的提醒他:小石,你可不要偏科呀!

    他的不善自理,不修边幅的习惯在全校也是出了名的。冬天,他身穿黑皮夹克,头上却戴顶“瓜皮”小帽,帽顶上还缀着个小黑钮扣,旁人看着好笑,他却全然不觉,旁若无人地招摇过市。

    天凉了,他爱感冒,经常流鼻涕,母亲罗时慧就给他备了十几块手绢。那时,中学生住校,他用完一块往床下一扔,积了十多条,才想起洗一次;有时没手绢了,干脆就用袖子抹鼻涕。夏天就更随便了。穿布鞋常常不提鞋跟,像拖鞋一样趿拉着。听到过道里吧嗒吧嗒的拖鞋响,同学们就知道,是小石来了。

    现在,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他将与中学生活彻底告别,进入北京高等学府深造,朝着成为父亲那样的一位大画家的目标迈出不可或缺的一步。可是,令人想不到的是,傅小石在报考中央美术学院时,并没有报考父亲所擅长的国画专业,而是报考的版画专业。为什么呢?后来,小石自己解释,选择版画为自己的主攻方向,一方面,是受到鲁迅的影响,鲁迅是学生时期小石心目中的偶像,另一方面则与中学时期受到西方文化艺术的影响分不开。

    1953年秋天,21岁的傅小石怀揣着人生的梦想坐上了去北京的列车。

    父亲傅抱石放下手头的工作,特地和母亲罗时慧去车站送他,父亲包了一辆黄包车,一直把小石送到下关码头,然后坐轮渡到了浦口车站,目送着儿子上了车。在列车即将开动的一霎那,一滴泪水从母亲的眼角溢出。“小石,到北京给我们来信!”

    “知道了,妈妈,回去吧,再见——”傅小石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父母挥着手。

    “呜——”火车鸣叫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驶离了车站。

    傅小石做梦也不会想到,7年后,等他重新回到这座城市时,头上会戴着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

    5、

    入大学后,傅小石度过了几年快乐时光,可谓如鱼得水。

    在南京二中时他就加入了共青团,进大学后又成为入党培养对象。并以品学兼优而被选为班主席。很快,他就成了公认的“学生领袖”。

    他天性活泼,乐观爽直,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凝集力和号召力。那时,经常有企业和文化单位请他画广告(他为电影《漂亮朋友》所作的广告画还被收入一本电影广告集中)。每当有收入后,他就邀上三、五同学好友,到学校附近的小餐馆改善一顿生活。

    当然,真正吸引人的还是他的机智、灵敏和豪爽。

    他所在的二楼4号宿舍,是全校最引入注目的一个宿舍。这里笑声最高,谈论最热,人心也最齐,而谁都知道小石是这个宿舍的“主心骨”。

    他们谈艺术,论人生,说梵高,道列宾,议论国家大事,分析世界形势,哈,那真个叫: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4号宿舍的灯光总是熄得迟迟的,有时谈的兴起,还会一夜亮到天明。

    美术学院里文娱气氛也较浓,学生会时常组织学生演出文艺节目,作为班主席、“学生领袖”的小石,在这方面自然也不甘示弱。

    有一年,他们排了一个小话剧《堂•吉诃德》在晚会上演出,内容选自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小说。小石出演主角堂•吉诃德,两个瘦同学扮演瘦马。小石身上系一件红斗篷,头顶一顶大铝盔,拿个纸糊的盾牌,举着长矛,骑在“瘦马”上面,与风车搏斗,最后从马上滚落下来,枪折盾裂,引得全场哄然大笑。

    傅小石不仅得到同学们的认可,并且也深得老师们的赞许。

    1956年,傅抱石应邀至中央美术学院讲学。在欢迎宴会上,系主任吴作人向院长江丰介绍说:“傅先生的长公子就是版画系的傅小石同学。”

    “哦?小石呀,那可是个天才呢!”江丰用他的上海普通话由衷地赞扬了一句。

    “你们可不要夸他,要好好捶打他才行!”傅抱石心中美滋滋的,为儿子得到老师们的称赞骄傲。

    “小石不可小视,现在版画的水平在业界已崭露头角,后生可畏呀,将来说不定能超过你这个乃翁啊。”系主任吴作人颇为自己的学生自豪。

    “都是你们几位老兄教导培养的好,我敬你们一杯。”傅抱石的善饮在画界是出了名的,社会上曾有传闻,说要想傅抱石画画,就要请他饮酒,要想傅抱石画好,也要请他饮酒,他是每醉必画,而且得心应手,常在醉后有神来之笔。

    “来,为你有这么个好儿子,我们有这么个好学生,干杯!”

    几杯酒下肚,傅抱石趁着酒兴对美院几位先生说:“你们帮我看着小石这孩子,可别叫他翘尾巴。我听说有一回,有人问他:你爸爸的画怎么样?你们猜他如何回答?我爸爸的画不怎么样!”

    众人皆笑。

    “你们听听,小小年纪狂妄到了什么地步?”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呀!”众人皆打圆场。

    不过说归说,听得出傅抱石对这个长子是寄予厚望的。

    第二年8月,傅抱石率中国美术代表团访问罗马尼亚、捷克斯洛伐克归来在北京停留,又特地到中央美院看望小石和友人的儿子邓家驹等人,并检查了他们的作业。看着年轻一辈的一幅幅充满了灵慧之气的作品,傅抱石着实兴奋,他对着小石和邓家驹说:“现在你们可跟小时候不一样了,绘画成了你们的事业,这个事业需要你们终身奋斗,终身刻苦,还需要你们相互帮助,你们一定要走一条坚实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哇。”

    小石和邓家驹点头称是。

    此时的傅抱石并不知道,一场天大的灾祸正在向自己的儿子袭来。

    6、

    傅小石在中央美院上学的那几年,正是国际国内局势动荡不安的几年。

    国际上出了个匈牙利事件。1956年10月,纳吉出任匈牙利总理。纳吉上台后,不满意苏联老子党的做派,要求与苏联平起平坐,并在国内实行一系列改革。赫鲁晓夫不高兴了,一声令下,苏联军队的铁骑进入布达佩斯,“暴乱”平息,纳吉被捕并被处死。

    而在国内,先是出了个“高岗、饶漱石反党事件”,高岗自杀,饶漱石被批判、后遭逮捕、判刑,落得个“因嫌乌纱小,致使枷锁扛”的悲惨结局。继而出了个“胡风反革命集团”,紧接着是1957年反右,一些党内外知名人士纷纷中箭落马。

    1957年的反右起始于党内整风。“1956年,在个别地方发生了少数工人学生罢工罢课的事件。”在中共八大及八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表情严肃地指出要以波匈事件为鉴戒,警惕和防止干部特殊化,克服部分共产党的干部脱离群众的苗头和缺点,酝酿开展全党整风。

    其后,毛泽东多次在党内外讲话,推动党内整风的开展。

    1957年4月30日,毛泽东邀集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在天安门城楼上举行座谈,请他们帮助中共整风,表示共产党真诚地欢迎民主党派人士提意见、作批评。

    5月初到6月初,中共中央统战部、国务院第八办公室先后召开了38次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民主人士座谈会、工商界人士座谈会,请他们帮助共产党整风,宣布“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各民主党派及各界人士见毛泽东态度诚恳,胆量渐渐放开,起初,意见较为缓和,批评者“和风细雨”,被批评者“虚怀若谷”,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渐渐地提意见者越提越勇,语气不那么“和风细雨”了,批评也不再“恰如其分”,甚至有人提出国家的领导要“轮流坐庄”时,毛泽东龙颜震怒,叫你们帮助共产党整风,不是要你们赶共产党下台呀!他挥笔写出《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开始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进攻,全国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反右派斗争猛烈地开展起来,55万多人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了“右派”。

    小石就是这55万人其中之一。

    小石被打成右派的主要原因是说了胡风和民盟领导人的好话。

    说胡风好话是因为傅小石和胡风一家认识。

    1938年,在重庆金刚坡时,胡风一家是傅家隔山相望的近邻。傅小石和胡风的儿子胡小谷是好伙伴,因而经常到胡风家去借书看,《伊索寓言》、《堂吉诃德》、《爱的教育》、《水浒》、《三国演义》等中西名著都是那时读到的。一来二往,胡风在小石脑海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一天,小石得了稿费,邀三五好友到校门口小饭馆聚餐,几杯小酒下肚,小石嘴便把不住关,借着酒气,傅小石就说:“我看,胡风不是个坏人。”那时胡风已经被抓坐牢,敢说胡风好话需要些勇气。“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坏人?”“他家曾经做过我们家邻居,胡风那时骂国民党骂的厉害。”

    反右中,他又说:“章伯钊和罗隆基是右派?不像!依我说,就是右派,也是个红右派。”他哪里知道,章伯钊和罗隆基是毛泽东钦点的右派总头目。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这一番私下的议论被一个要好的同学告了密,成为他被打成右派的证据。傅小石倒霉后自己反省:最危险的敌人来自你的朋友。其实,毛泽东早就说过,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当然,他被打成右派还有一条原因,就是他的恩师美院的院长江丰也被打成了右派。江丰有着典型的艺术家气质,性子急,易激动,常会发火。发言时说话率直,感情充沛,常常右手一举,指戳挥动,说话偏激,但听来痛快,足见他的无私与率真。他绝非是那种遇事或表态不痛不痒、麻木不仁的人,这样的人不被打成右派才是咄咄怪事。事实上,在美术界一般人的心目中,江丰曾是大左派,革命美术学派的首领,突然被打成大右派,完全出人意料。他的罪状,一是“反中国画”,二是“反文化部”。江丰是版画家,早先刻木刻,抗日期间投奔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主管美术系,后期在华北解放区担任华北大学的美术系领导工作,全国解放后,先担任浙江美术学院副院长,1952年调到中央美术学院当副院长。江丰受西画影响较深,坚信“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但国画传统是临摹,文化部支持美院国画系试行双轨制教学:一轨是遵从江丰的“素描制”,一轨是遵循从临摹入手的传统制。江丰有不同意见,反对双轨制。这事不知怎么惊动毛泽东,毛泽东批示:“中国画这个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要去占领。”运动一来,江丰被戴上了右派帽子。成为右派向党进攻在“美术界的纵火头目”。他的支持者吴作人、李宗津、董希文也成为右派队伍中的成员,……在按照人数比例清理右派分子的年月,继江丰之后,大量油画家、版画家、国画家、漫画家被认定为“右派”,彦涵、王流秋、郑野夫、汪子美、王麦杆、廖冰兄、刘海粟、张怀江、莫朴这些美术界曾经很响亮的名字都成为右派分子而受到批判。

    55万多人被打成右派,这个数字多的实在有些离谱,就连国母宋庆龄都满腹疑惑。她在给党中央的一封信中写道:“党中央号召大鸣大放,怎么又收了?共产党不怕国民党八百万大军,不怕美帝国主义,怎么会担心人民推翻党的领导和人民政府?共产党敢于接受各界人士的批评,批评的人士多是爱国爱党的,一些民主党派人士为新中国的解放,做出了家庭、个人名利的牺牲;一些二三十岁的年青知识分子又怎么可能一天就变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我很不理解这个运动,我想了两个月,还是想不通。有这么多党内党外纯粹的人会站在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对立面,要推翻共产党?”

    但在那种情况下,已经人人自危。老作家巴金后来的回忆表达了他当时复杂的心情:“在这一届的会上(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开始了对所谓‘右派’的批判,不仅在我们的大会小会上,在会场以外,在各个单位,在整个社会中都掀起了‘热火朝天’的‘反右’运动。”“在会议期间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我一方面感谢‘领导’终于没有把我列为右派,让我参加各种‘反右’活动,另一方面又觉得左右界限并不分明。有些人成为反右对象实在冤枉,特别是几个平日跟我往来较多的朋友,他们的见解并不比我更‘右’,可是在批判会上我不敢出来替他们说一句公道话,而且时时担心让人当场揪出来。”这是当时全国许多知识分子心态的真实写照。

    傅小石作为江丰、吴作人的得意弟子,自然逃不过这一劫。加上说了胡风、民盟领导人的好话,这样的人不是右派谁是右派?

    一纸加急电报,将已在成都、重庆、桂林等地体验生活的版画系学生全部召了回来。迎接他们的,是校园内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小字报和巨幅标语。

    小石不服气,江丰怎么会是右派呢?强调素描基本功就是右派吗?国画学点西画的技巧就是右派吗?晚上,躺在4号宿舍的木板床上,小石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翻身起床写起了反驳文章

    一个早醒的学生去上厕所。经过4号宿舍的窗前,见里面灯光还亮着,推门而入:“傅小石,你在做什么?” 

    “我在写大字报。我要反驳他们的观点。”

    小石刚巧掷下笔,长长地吁了口气,随手抓起桌上一个烤红薯,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傅小石,你一夜没睡?”

    “是的。”小石眼睛通红,精神却很亢奋,“你来看看,我写的内容怎样,反击是否有力?”

    “哦,不不……”

    那同学吓得神色慌张,抽身便跑。

    望着同学的背影,小石想,这同学怎么啦,平时在一起吹得乌拉乌拉的,怎么一遇到点事就这样了呢?

    小石的反驳没起到丝毫作用,他所在的2号楼4号宿舍共有6名学生几乎全部落网,成为追随江丰的学生右派。

    小石作为4号宿舍的“宅主”被定为学生中的“右派小头头!”更有甚者,全院批判大会结束之后,小石所在的班,竟有三分之一的同学发现自己成了革命的对象——右派分子。  眼看到手的毕业文凭,一夜之间付之东流。

    7、

    1958年,大跃进的号角吹起来,在美院头号“大右派”江丰的带领下,傅小石和美院的二十多个右派一起,被发配到河北双桥农场劳动。到了农场,傅小石才知道,当上右派,真成了他的“光荣”,因为,同时发配到双桥农场劳动的右派有上万人之多,其中不乏政要和社会名流,从政府部长到作家,教授,演员,大学生,来自不同职业的“右派分子”们济济一堂。傅小石久仰大名的作家丁玲、剧作家吴祖光等一时也都成了农场的廉价劳动力。

    开始,他们的任务是刨坑种树。冬天的北方真个是天寒地冻、哈气成冰。有个笑话,说半夜有人起来小便,等小便尿完走不动了,原来小便已经在空中结了冰,需要拿木棒敲。在冰冻的黄土地上刨坑,犹如在钢板上绣花,一镐下去,啃出一个白色印痕,有时镐头被弹起来,当当响。

    小石26岁,正是年轻力壮,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和冻地飙上了劲,当当当,接连几镐头下去,火星直冒,震得胳膊发麻,虎口开裂,他仍在拼命地刨,一声不吭地刨着,等刨开冻土层,浑身的衣服早已透湿。小石全然不顾,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继续向下刨。刨开冻土层后,接下来的土层就好对付了,噗的一声,大铁锨铲下去,一大锨湿土就被铲了上来。小石的干劲让一同劳动的“右派们”傻了眼,经常是别人还在望着冻土发呆,他一个树坑已经完成。

    劳动的队伍里大多数是老弱病残和女同胞,平时哪里接触过这种活,干不了一会一个个气喘吁吁,那场面真叫一个“惨”。有个女同学打小在家就娇惯,哪受的了这种苦,手上的血泡连成串,累的瘫在地上,无论管教干部怎么叫喊,她说啥也不动了。小石看不下去,等自己任务完成后,便去帮助那些老人和女同胞。

    咚咚,镐头上下飞扬。

    “歇歇吧,傅小石,别累坏了身子骨。”老教授们看着小石又是心疼又是赞赏,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时看上去瘦弱的尖子生还有这么一身蛮力气。

    “不要紧。”小石憨厚地笑笑,继续闷声干活。

    说实在的,刚刚被打成右派那会,傅小石内心曾有过痛苦的煎熬,这种痛苦,是原先无论如何想象也体会不到的。

    头上顶着莫须有的罪名,被同学冷落,被学校抛弃,心中有着无限苦衷,却又无处可讲,无人可诉。那一份巨创般的搅磨,令人几欲癫狂!一年前的秋天,小石和邓家驹等同学到香山秋游,那满眼看不尽的红的山,红的叶,红的树,引起他们对童年时光的回忆,勾起对共同居住过的四川山乡的深深思念,那绿的山、绿的树、绿的溪,绿色的空气仿佛又在他们眼前晃动,他们相约来年暑假重返重庆金刚坡,作一次旧地重游。可是现在,这一切成为奢望。

    来到农场后,小石逐步接受了严酷的现实,报纸上连篇累牍刊载批判右派的文章,疑惑中,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真的犯了错误,所以,真心希望用汗水净化自己的灵魂,洗刷自己的右派思想。

    他把劳动当成了脱胎换骨的革命大熔炉,什么累活、脏活抢着干,在劳动中平息内心的疑惑和苦闷。

    在农场,养猪不仅是个力气活,还是个脏活,特别是夏天,猪圈里面又脏又臭,除去那股掩鼻的酸臭外,还有那嗡嗡乱叫的苍蝇蚊子,白天的苍蝇还好说,到了夜间蚊子挤成团扑面而来,个大嘴尖,一咬一个包。管教人员说猪睡不好觉,要掉膘,应该给猪赶蚊虫。没有人应声。这种事,苦、脏不说,还没法睡觉,谁愿干?管教人员说,这是党对你们的考验。还是没人应声。傅小石望望周围,老的老,弱的弱,女同学们细皮嫩肉更怕咬,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几个男同学双手抱头,脑袋夹在两个膝盖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小石站起来了,给猪赶蚊虫的事我来吧。

    你一个人能行?管教人员不放心。

    行,包在我身上了。小石信誓旦旦。众学员得到解脱,放心睡觉去了。

    小石找来一些干艾条,搓成粗粗的草绳,在猪圈的上风处点了起来,带有草药味的艾条冒着烟扫过猪圈,蚊虫抵挡不住,只好从猪圈涌出,猪仔们一个个呼声大起,进入了安然的梦乡。

    第二天,小石参加劳动,照样生龙活虎。

    大家都很奇怪,小石年纪轻轻,哪里学来的这本事?

    一个女同学在劳动间隙悄悄问小石:“你驱蚊子的法是从哪学来的?”

    小石嘿嘿一笑:“抗战时,我跟着父母到处躲藏,住在乡下老乡家,没有蚊帐,跟老乡们学的。”

    8、

    小石被打成右派,远在南京的父母并不知情,小石怕父母担心,有意回避。

    傅抱石前次进京时,江丰和吴作人曾表示,要推荐小石去苏联留学,他计算着小石快毕业了,憧憬着儿子去苏联留学的梦。父亲在小石身上寄托着太多的希望,几个子女中,小石的艺术天分最高,而且思维活跃,他希望自己的事业能在长子身上延续。

    很长时间没收到儿子的信了,圈子里盛传北京江丰等人被打成了右派,而且近在上海的刘海粟也被打成右派,这些消息多少让傅抱石有些担心。小石平时不但思想活跃,而且性格耿直率真,江丰是他的老师,平时看重小石,师生友谊深厚,如果小石一旦陷进去将很难自拔。想到这些,傅抱石寝食难安。

    他多方打探有关儿子的消息,终于打通了好友华君武的电话,得知江丰被毛泽东点名已送双桥农场劳动,并且告诉他,美院版画系的一批青年学生也遭受牵连。

    听到这个消息,傅抱石惊出一身冷汗,儿子也在版画系,按照他的性格,一定难逃噩运。傅抱石放下电话,怔在那儿半天没说话。

    妻子罗时慧忙问:“华君武怎么说?”

    傅抱石答非所问:“你快找小石上次的来信?”

    “怎么了?”罗时慧边找儿子的来信边问。

    傅抱石迫不及待一把抓住信封看来信的地址,看到双桥农场字样时,一下子瘫了下来:“小石出事了!”

    “小石怎么了。”

    “小石被打成了右派。”泪水在傅抱石的眼睛里转了起来。

    “天哪!”罗时慧禁不住失声痛哭。“小石怎么会是右派呢?!”

    “小石没告诉我们,我想,他是怕我们担心。”

    “这孩子!老傅,你一定要帮帮小石呀!”

    “事关政治,我只能尽力而为吧。”

    两人关着房门说话,从下午三点钟一直谈到半夜,天黑了也不开灯,其他几个孩子饿着肚子坐在客厅里,不敢高声喧哗。

    1959年,傅抱石接到上级通知,要他立即赴京接受任务。傅抱石赶紧收拾行李,匆匆赶往北京。一下火车,立即被人接往北京市委招待所,在招待所里见到了国画家关山月。

    原来,总理要傅抱石和关山月共同为新落成的人民大会堂绘制完成一幅巨型国画。当晚傅抱石很兴奋,茅台酒一杯接一杯,把关山月看呆了:“傅兄,早听人说你好酒量,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惭愧,惭愧,我别没有什么嗜好,就好一口酒,关兄,你可别见笑。”“文人墨客,好酒不为过,古人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嘛。”“我可没李白那种洒脱豪气,一篇《将进酒》,简直是人间绝唱啊。来,干一杯,与尔同消万古愁啊!”。“傅兄,你有什么愁啊!”。“你还真不知,我那个儿子小石,现在是右派。”说到这里,傅抱石叹了一口气。“就是在美院上学的小石?”“是呀,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现在在双桥农场劳动。”傅抱石痛楚的点点头。

    见傅抱石心思沉重,关山月不便多说,过了一会,关山月建议道:“傅兄,小石既然在北京,不如,我们作画时,把他喊来,也是一个观摩学习的机会呀!”

    傅抱石眼前顿时一亮“关兄,你这个主意说到了我心里。”说完,又叹一口气:“可不知农场那头方便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在我们这里也是接受教育吗,对年轻人更不能一棒子打死,要给他们改正错误的机会嘛。”

    随后几天,傅抱石在作画间隙,把自己想见见儿子的意思告诉了中国美术家协会的相关领导。很快,小石就来到人民大会堂见到了好久没见面的父亲。

    父子一见面,傅抱石呆了:这是小石吗?几月不见,儿子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成了一个皮包骨头的瘦猴。傅抱石把儿子领到自己下榻的北京市委招待所,嘱咐招待所的师傅做几个好菜,要让儿子饱餐一顿。

    饭菜很快端上来了,一大盘红烧肉,一大碗狮子头,诱的小石馋涎欲滴,没等父亲说话,一大块红烧肉已经下了肚。“慢点吃,慢点吃。”傅抱石在一旁看的辛酸。他哪里知道儿子已经是三月不知肉滋味了哇。

    在父亲的庇护下,小石的境遇稍许有了改善。他一有空闲就从双桥农场赶到大会堂看父亲作画,从那气势恢弘的泼墨山水中,他感受到了一种气贯古今的神秘力量。毛泽东的诗词《沁园春·雪》在心头响起: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多少让小石有些惆怅,还看今朝,可是今朝的我却是一个右派!

    1960年下半年,傅抱石通过漫画家华君武的运作,终于使小石结束了双桥农场的苦役,回到了南京监督劳动,成了一名江苏省国画院的工友。

    傅小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的右派故事讲完了,你还认为我是个追求上进的好青年吗?”

    傅小石望着王汝瑜,等待着她的回答。

    王汝瑜沉默着,久久没有开口。她真的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瘦弱青年竟然经受了这么大的打击,这么大的磨难,可是他没有被命运击倒,就此颓废,而是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他没有放弃手中的画笔,而是用双倍的努力向着自己既定的目标一步步坚实的迈进着。她的心受到强烈震撼,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捧着小石为自己画的素描答非所问的说:你画的多好哇,你要好好画呀!”

    傅小石读懂了王汝瑜的眼神,这是一种信任,充满了某种期待。他暗暗下定决心,坚持画下去,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成功。

    外面的雨下的大了起来,雨点敲打着窗户劈啪作响,这是一个应该发生故事的夜晚,可是那夜,两个年轻人的心在激烈跳动着,却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

    这副素描至今王汝瑜还珍藏着,并在后来多部小石的画集中出版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