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未读,则一论不知,在治学严谨的学人,如临深履薄,是不敢信口雌黄、佛头著粪、随意臧否人物的,而仍有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因无知而无畏者,张雨生发表于《人民日报》2000年7月15日8版头条的《“刘邦文化”是什么?》即是一例。
对刘邦其人、刘邦的文化素养、刘邦对文化的建树,张雨生是一概否定的。“沛县时代的刘邦,起先只是个混混儿,有历史学家称他为‘流氓无产者’,后来做了个乡里小官,文化也没有高到哪里去。待到打出天下,做了皇帝,同样没有什么文化造就。要说有,就是司马迁记下了他编的‘三句半’(还缺半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首荣归沛县的《大风歌》,也没好到哪里去,文以人传罢了。刘邦对文化实在没有什么建树。”
两千年历史长河潮起潮落,大浪淘沙,自司马迁,至毛泽东,刘邦是历代名人一致推崇的金牌人物。
刘邦逝世后,议及谥号时,“群臣皆曰:‘高祖起微细,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上尊号为高皇帝。”这是刘邦的同时代人最早最权威的盖棺之论。再看同时代人的多角度观照。当刘邦与项羽争西向击秦前敌总指挥一职时,怀王诸老将一致认为,“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指挥楚汉类转蓬”的高阳酒徒郦食其,慧眼观察后说:“诸将过此者多,吾视沛公大人长者。”楚汉相争,项羽掳获王陵老母作人质,要挟王陵弃汉投楚,王陵派使者赴楚营探虚实,陵母面对汉使,“泣曰:‘为老妾语陵,谨事汉王。汉王长者也,无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剑而死。”在中国的文化名人中,孤标自傲莫过诗仙谪仙酒中仙的李白。当代皇帝不在眼中——“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万世师表不在眼中——“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达官贵人不在眼中——“手持一支菊,调笑两千石”。但对平民皇帝刘邦则极尽推崇,他“长揖山东隆准公,”对刘邦拨乱反正灭秦翦楚的统一大业予以高度赞扬,对那位感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阮籍阮嗣宗予以严肃批评:“楚灭无英图,汉兴有成功。按剑清八极,归酣歌大风。拨乱属豪圣,腐儒安可通?沉湎呼竖子,狂言非至公。抚掌黄河曲,嗤嗤阮嗣宗。”被视为中国文化完美典型的苏轼则称:“古之英主,无出汉高。”作为史家的毛泽东,对刘邦赞誉有加:“项王非政治家。汉王则为一高明的政治家。“汉高祖刘邦比西楚霸王项羽强,他得天下,一因决策对头,二因用人得当。”“汉朝的刘邦,是封建皇帝里边最厉害的一个。”
贬损刘邦,非自张雨生始。睢景臣《哨遍·高祖还乡》是始作俑者,但那是自外于历史的文学作品,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人都知道,把文学作品散布的历史误识当成对历史人物的确切评价,和在愚人节里把突如其来荒谬绝伦的传言当真一样愚蠢可笑。
刘邦所处的时代没有文凭热,因为没有明标着册例,见放着文书,张雨生便糊涂到认为刘邦由“混混儿”到“乡里小官”,“文化没有高到哪里去”,即便在战争中学习过战争打出天下做了皇帝,“同样没有什么文化造就”。其实,稍有常识者都知道,在秦代,“贫无行”,没有相当文化,不能熟习秦的典章法律,是“不得推择为吏”的。张雨生大概不会怀疑帝王之师的张良的文化水平吧,张良以深奥的《太公兵法》教导刘邦,刘邦颖悟异常,多用其策,张良大为喟叹,我之所学,从来无人赞赏,唯独沛公一一领悟,沛公的聪明大概是天所授予吧。如果详加考察,便说刘邦是先秦诸家学说特别是儒、道、兵家学术精华的成功实践者和发展者亦不为过。不杀子婴,约法三章,体现了儒家的以仁抗暴以德服人;顺民之情与民休息,躬修节俭,轻徭薄赋,轻刑慎罚,是道家思想的身体力行;对兵家理论的运用之妙更不待言。单就文字功底说,从举义之初的告沛城父老书,到入关破秦的约法三章,从号令天下征讨楚霸的战斗檄文,到语重心长情真义切的敕太子书,无不言简义赅,或振聋发聩,或一语中的,或长于鼓励,或富于感召,显示出非凡的思想和文化底蕴。至于他那龙掷虎跳大气浑成悲壮苍凉的《大风歌》,文意飞扬气魄雄壮而又道出无力回天憾恨的《鸿鹄歌》,更是彪炳史册,成为千古绝唱。著名文学评论家刘勰就称誉“《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唐代诗人林宽《歌风台》诗盛赞道:“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尽解诗。”毛泽东说《大风歌》“写得很好,很有气魄”⒀,毛泽东的女儿李讷到沛县汉文化景区参观时,曾手抚《大风歌碑》深情追忆说,《大风歌》是父亲当年在马背上教会她的第一首诗。
至于刘邦对文化的建树,历代史家早有公论。由周代分封制,秦代郡县制,到把家庭统治和政府统治有机融合的汉代郡国并存制,是刘邦以改朝换代的形式完成这一文化转型并影响中国历史长达两千年的。1993年,全世界有6000多人参加的世界宗教伦理大会在美国召开,会上发表的《全球伦理宣言》肯定了孔子的儒家思想是人类生活的“黄金规则”。而正是刘邦,于平定英布之后,专程到曲阜以太牢之礼祭孔,开历代帝王祭孔之先河。正是由于刘邦及其子孙特别是汉武帝刘彻的正确的文化选择,儒教才得以成为汉家乃至唱彻中华两千年的文化主旋律。这当是不争的史实。
苏轼:“古之英主,无出汉高。”
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国汉画学会前会长冯其庸先生这样评价刘邦对中华文化的建树:“刘邦正是历史转折时期的一位杰出人物,他拨正了历史的航向,击退了企图使历史倒退的逆流,开创了使中华民族真正大一统的伟大汉王朝。从此以后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创造了灿烂辉煌的汉文化。”
从历史发展的大势上看,布衣英豪刘邦的成功,实在是中华民族之大幸。首先,他让贵族分封的历史梦魇成为永远的历史,使中华民族由此实现了真正意义的疆域、制度及人心的纹一;他以自身的际遇,为天下布衣百姓们树立了顺天道民心者王的范例,使神州大地吹拂了几千年的人间正道的清风;他所创立的大汉王朝,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文明史的华彩乐章,至今仍然是炎黄子孙面对世界仍足以自豪、自得、自慰的为数不多的理由之一。与之相比,那些“好酒及色”的品行贬损,那些“政治无赖”的道德评判,那些以衣冠论贵贱和以行状论人格的史家刀笔或小说家言,又显得多么屑碎与可笑!
大汉王朝铸造出中华民族坚实的筋骨,而刘邦及其布衣将相的多彩人生,又为这一筋骨添写上丰满的血肉。他们或许不那么“正人君子”、“道德文章”,或许不那么像我们理念中的英雄,但他们轰轰烈烈的人生和实实在在的作为,无疑是长存于天地间一声浩叹,催发着我们再铸中华辉煌的雄心。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约瑟.汤恩比评论说:“人类历史上最有远见、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两位政治人物,一位是开创罗马帝国的恺撒,另一位便是创建大汉文明的汉太祖刘邦。恺撒未能目睹罗马帝国的建立以及文明的兴起,便不幸遇刺身亡,而刘邦却亲手缔造了一个昌盛的时期,并以其极富远见的领导才能,为人类历史开创了新纪元!”
汤恩比与日本学者池田大作探讨历史时说:“从两千年来保持统一的历史经验来 看,中国人有资格成为实现统一世界的新主轴。你这一说法,在考虑今后世界问题时,具有极为重要的启示。汉高祖刘邦对中国的重新统一,作为历史功绩,是应该给以高度评价的。”
汉风风化天下,汉韵润泽九州。汉家的歌谣将唱彻环球。
烛火之明可照一室,日月经天特别是正午的太阳让凡夫俗子的我们不敢正视,大音希声,大德无形,大明呢,甚至被我们目之为黑暗!
刘邦的学问,经国济世的学问可谓大矣。
我想起了孔子的遭遇。两千多年风风雨雨,常被挑战,被打倒在地并踏上一万只脚,但最终还是打不倒。刘邦呢,我们有理由相信,只要还有人说汉语,用汉字,在履历表民族栏里填写“汉族”,最终也还是打不倒的。
当年汉家君臣的欢呼犹在耳际,青灯黄卷,凝目望时,只看到断简残篇,汉家宫阙的幻影已然消散,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只剩一地灿烂的鳞片。